山下·师说 | 史航:什么是美好的表演?
有一次我问焦晃老师 :“什么是审美?”平时不好意思问这些问题的,但毕竟是面对焦晃老师,机缘难得。他说:“那就是隔壁的隔壁的钢琴声。”
是,审美就是那么远的存在,那么远,却真实存在。
容我再讲个故事,算是我听来的,但也加了些自己的篡改。巴比伦国王厌倦了所有王权的荣光,只想要建造一座无与伦比的空中花园。果然,倾注四十年的心血,国库的所有以及举国的操劳,这座花园居然建成了。首先被国王邀请进花园的,不是他的臣子,他的爱妃,他的子女或者邻国的国王,他邀请的是王国里最负盛名的老诗人。他恭恭敬敬地陪着人家,指点着每一处名胜,最后提出了一个请求,希望老诗人写下一首配得上这一处奇观的美妙的诗篇。老诗人居然辞谢,说是自己年老力衰,已写不出像样的诗句,说完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。脸色发白的国王就招来刽子手,砍下了老诗人的头颅。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,抗旨当然该是这个下场,然而国王潸然泪下,说出了大家猜不出的原委。
“你们听不到他最后的叹息吗?那叹息的优美,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座空中花园的美。我倾注了四十年的心血,荒废了朝政,耗尽了民力,最终建造起来的一切所换得的荣耀,又算得了什么啊。我刚刚砍下他的头颅,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报复啊。”后来,花园颓圯。再后来,王国覆灭。然而人世间永远流传了一个譬喻: “比国王的空中花园还美的叹息”。
是的,这就是我的理解。审美往往不切实际,不切实际偶尔会赢得最后胜利。
▲ 图片提供:史航
审美值得坚持,正如表演值得探究;放轻松,一切世相都足以映射,一切念想都可以结晶;表演不容易被亵渎,但很容易被丰富;没走过弯路的演员,可能就是还未曾上路的演员。
许戈辉问吴秀波“表演有没有给你带来成就感”,吴秀波回答:“一条河流过去,你把有成就感的那滴水给我找出来。”
一起成为一条河,这就是乐趣。无论是在舞台上践行表演,在镜头前尝试表演,还是在课堂上眺望表演的尽头。
说到眺望,可见一切是实际存在的,是镜花水月而不是海市蜃楼。镜花非花终是镜,水月非月亦是水。一切,都假不到哪里去。
▲ 图片来自网络
所以,赖声川说:“在我的表演理论里面,我重视的是真实,你不能做假。很多演员的训练都是做假,好比说透过特殊的手势或者语调,来强调一个事情,其实他心里没有真实的感受。我认为表演需要做真。”
好演员会赢得导演的信任,这种信任,有时候是远景,背影,单纯的步态,有时候是近景特写,是长镜头,远景或近景的长镜头。长镜头就意味着导演承认你是一株植物,可以有生长的时间,而不必像插花一样被修剪,被插来插去,花瓣损毁于一次次的抽插磨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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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立群是从舞台剧成长出来的老演员,他有他的坚持。所以,他说:“看《茶馆》里于是之他们的表演我就在想,他们怎么能演成那样呢?这么不留痕迹,没有办法挑剔,看不出他有穿帮的地方。他就是在角色里思考,那是大量的排练跟检讨积累出来的境界。他的每一句台词我都能背下来,我背下来的不是他们的台词,背下来的是他们的身影,他们处理角色的方式。”
电影导演徐皓峰也说:“电影表演是演正常,电视剧表演是演不正常。电视拍摄条件有限,来不及用镜头变化完成情绪变化,只好由演员自己完成,所以电视剧演员演电影必然过火,他们养成了‘多干’的习惯。”
李立群还说:“如果一个演员在舞台剧里肯用功,他的功夫是可以积攒的,但一个像电视剧这样消耗比较大的表演方式,只能积攒经验和小聪明,积攒不了什么演技,因此,演电视剧的演员应该找到恢复能力的方法。电视剧对人的伤害很大,但只要能找到来龙去脉,就应该能找到方法。”
对方法的期待,就是所有的幼苗能够从拔苗助长的宿命中解脱,从缘木求鱼的境遇中解脱,从守株待兔的体系中解脱,从削足适履的悲剧中解脱。
你可以刻舟求剑,用生命已有的经验来喂养未来的角色;你可以指鹿为马,从众生迟疑的身影里揭示遮蔽的个性。
李立群还说过:“演员需要励志,演戏很容易演坏,光热爱是不够的,那样你会慢慢变得灰心,会有无力感,你可以那样演一辈子,然后越来越不被人重视。所以,你不励志的话是没有办法的。”
励志是什么意思啊?从今天起下决心,这不够。励志就是在这么多挫折中你去想办法改变它,去起革命性的作用。可能要让你感受生命的方式整个改变。你可能会堕落,我说的堕落不只是吃喝嫖赌。你可能一套故意地改变自己的表演方法,重新去颠覆,去分割,然后在一片瓦砾中找到表演方法。
表演要励志,是你要有浪子回头的过程,你要有曾经浪子可以回头的过程。就是曾经把自己的表演打到无家可归的地步,然后在风雨中找到一个方法。这样的话在演电视的时候你不会为了保护自己去演好角色,你应该坦率地揭露你身上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,演员不一定永远拿最美的一面给观众看。”
▲ 图片提供:史航
所以,要破除模式,所以,焦晃老师常说:“虎行匍匐,勇者病容。”
反模式不是不学无术,而是要无术不学。不是凭着青春的自恋,相信自己贴出来的标签就比前人的标签更持久耐用,而是永远在不安全感的簇拥中完成塑造。
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灵魂人物之一是张仁里老师,他的教学笔记《启程》虽经再版,但一直不是一本畅销书,这固然是个遗憾。他在书中为自己教课的表演系学生做过统计——六个学生一组,每人每周做一个观察人物练习,扮演一个人物,并在本组其他练习担任角色,一周至少能演三个不同性格人物。每月十二个,全年行课九个月,一年已是一百零八个,三年是三百二十四个。就算只被肯定一半,全班十七人(即姜文吕丽萍所在的表八零)留下的人物形象,已是个公共记忆仓库。
而他培养出来的学生姜文在《骑驴找马》里说过:在马龙·白兰度以前,全世界的男主角恐怕都是拿根烟、叼根牙签,或者走哪儿都扔硬币。有个电影,不太出名,给我印象很深,是美国、法国和德国合拍的《蛇》,演一帮外交官和间谍。每个演员都特别像他演的人物,但他们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外部动作,因为这些人都是要隐藏自己真实行为的人。 扔硬币、抽烟,这是寻找人物内心的“脚手架”。脚手架必须搭,但建筑本身不是为了脚手架。
▲ 马龙·白兰度(图片来自网络)
从马龙·白兰度开始,他把这种沙俄表演体系跟好莱坞结合在一起,真正创造出在骨肉里边体现这个人物的方法。所以,你会看到更好的表演,没有了那些局限在一个点上的外部动作。以前我推荐老姜这段谈艺录的时候,写的就是:“长天过大云,何处不销魂。骑驴谁找马,应是爱马人。”表演就是骑驴找马,就是这种不妥协和不甘心,但这种不甘心需要同伴的支持,师长的护法,还需要时间和空间的容纳。
什么是美好的表演?就是你会因为这一段表演,比平时睡得更晚一些。美好让你不忍睡去,为了美好能陆续呈现,我们则要开始学习。
最后,容我聊几句山下学堂。
因为在山下,所以看得见山,不会拿自己当巅峰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因为在山下,所以看得见路,不是困守着天边海边,只知膜拜,不知进取。
在山下,学习需从容。宋人张耒诗云:“可怜山近不能到,尽日与山相对行。”
在山下,成名需等待。清人张问陶诗云:“梅好不妨同月瘦,泉清莫恨出山迟。”
分享者:史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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